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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这段时间,读库主编老六在自留地【六格拉底】开始思考人生,回顾他当年如何走出三十多岁的人都将经历的精神危机,分享自己触目惊心、招招见血的心理建设过程。这个“三十五岁必死”系列,据他透露一共要写十几篇。早前,我们已把,在此奉上第五六七篇,其余等六主编慢慢写出再陆续发出。想看续集的朋友快去催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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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岁必死·之五
口袋里没钱的不一定是穷人
三十多岁的时候,发愁最多的是什么?
毫无疑问,钱。
所谓“刚性兑付”,最具体、最迫切的体现也是在钱上。被一笔需要到期支付的钱追得喘不上气,搜寻亲友圈合适的人去借钱,再发愁怎么张嘴;因为钱不够而忍痛放弃自己想要的东西,灰溜溜缩回来的手有着莫大的委屈和无奈;用钱的地方远超可用的钱,不得不拿出精密算术来运筹帷幄拆东墙补西墙;任何一笔计划外的开支,都可能让你狼狈不堪⋯⋯壮志难酬,困窘难堪,屈辱难忍,基本都跟钱有关。
这方面每个人都有一肚子不堪回首的记忆,我也不能幸免。但这篇文章不是为比惨,而是想分享解决之道——当然不是如何让你成为千万富翁的成功术。
从一次几个朋友之间玩的心理游戏说起。
假设你的好朋友把一笔钱交给你,委托你为他买彩票。于是你每次彩票都买两张,一张是用自己的钱买给自己的,一张是用朋友的钱买给朋友的,这两张彩票,你自己悄悄做了个记号以示区别,这个记号只有你自己知道。
结果某次中了大奖,不幸的是,中奖号码是朋友的那张,因为你给那张彩票做过记号,但记号只有你知道。
需要你回答的问题是:这笔奖金巨额到什么程度,可以诱惑你自己吞下这笔钱而不让朋友知道?换言之,多少钱值得让你背叛友情来撒谎?
现场讨论热火朝天,甚至还一厢情愿地把道德压力甩给朋友:他要愿意跟我平分,我就告诉他;要不分给我一点儿,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大家的答案,基本集中在迫在眉睫、非钱所能解决的刚需(而非改善型需求)上,或者让自己的生活彻底翻天覆地。但再往下探讨,却发现多少钱都不足以让自己来撒谎,一辈子生活在阴影中。用很多很多的钱买超级大别墅,包六百个二奶,坐私人飞机去撸串⋯⋯其实你的生活并没有得到什么改变,喜怒哀乐的配比也没有多少改动。
当然,纸上谈兵的自我推演完全不能算数,真正的考验来临,恐怕没几个人能做到义无反顾义薄云天。
这次游戏给了我一个启示:虽然没有足够多的金钱,但可以有足够清晰坚实的金钱观。这也算是自我拯救的重要一环,至少比思考“人类的命运往何处去”要实际得多。
那几年里,为几乎每天都要折磨自己一番的金钱,我逐渐树立了六条某种程度上可以开导开脱自己的理念:
一、这个时代,无论如何也饿不死人了。富贵到买座动物园给孩子做生日礼物,贫穷到租地下室靠拾荒市场上的生活用品度日,都能活下来。除非出现极端恶性情况,大可不必紧张到以为自己每天都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
二、按现代经济学的观点,由于生产力跃迁导致的产能过剩和供大于求,社会改为由消费驱动,那就意味着许多需求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只是为你花钱提供一个由头。商家制造的种种号称为你省钱的购物狂欢,如果口袋里的钱不充分,大可不用理会。
三、还有一个字眼叫“消费民主化”,用户规模越大,固定成本就越小,所以越大众的东西性价比也越高,满足生活所需既花不了多少钱,品质也是很好的。而你的更大花费,其实多是为满足自己的攀比心态,追求社会身份认同及商家所描述的“理想生活”。认清这一点,就可以看透奢侈品、限量版的幕后秘密,让自己不再整天被物质追着跑。
四、比没钱或钱少更可怕的是心穷,看到那么多腰缠万贯、心里却依然是个穷人的暴发户,我很感谢从小所受的父亲的教诲:无论有没有钱,人的心量一定要大。尊重钱,也尊重自己。人到三十,再没有这种心态,那就真的穷久了,穷惯了,穷疯了。
五、我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这样一句话:拍好一部电影的必要条件,并不包括庞大的预算。与其抱怨自己因为缺钱而裹足不前怀才不遇,不如先去拣那些不用靠钱(至少是不用太多钱)就能做出来的事情去做。
六、人们多是说,有钱,意味着你有了麻烦别人的权力。比如雇家政为你收拾房间坐专车去上班等等。我的体会是,有钱,就有了免于计较、纠缠的权力。那些年电视中总有表现调解纠纷的节目,邻居师友兄弟姐妹父母子女乃至夫妻之间,往往为一床破被子就怄一辈子气,说起来是为了钱,但经济问题的背后,是对钱的这一功用没有意识到。
总而言之,挣钱已经很辛苦了,花钱就不要再那么辛苦。
有了这样的心理建设,我才可以比较超脱地度过那段三十多岁概莫能外、饱受金钱干扰和挤压的岁月。
三十五岁必死·之六
最应警醒的是这种边界感
人过三十,有件麻烦事就是,不再像年轻时能有个机会就谢天谢地了,可当你手里多出几张牌可打的时候,如何选择?我当时面临的困境之一,就是有好几份工作摆在面前,要选哪个去就职。
当然有个很简单粗暴的标准:哪个给钱多,就去那家。但另一股贱劲儿又开始发作,钱已经不是唯一的、决定性的衡量标准。
我给自己定了个原则,希望自己的选择是因为做这件事情本身既能挣到钱又能得到快乐,而不是做这件事情可以挣到钱,再用钱去买来快乐。
最终,我选择了做《读库》。
这么做显得既清高又矫情,但事实上我是很世俗地数清自己口袋里现有的钱和将来能挣到的钱,并认真开列好家庭资产负债表上的每一个细项,件件没遗漏,样样有准备,被人间烟火烤炙浸渍之后做出的考量。做《读库》也许每月只能挣六千,另一份工作可以挣八千,但这两个数字都可以满足生活基本所需,并没有多大差别。
十几年之后,再与新晋三十岁的人儿聊天,一份工作能挣八千,另一份工作有一万二,你选哪个?我建议对方喜欢哪个就选哪个,反正这两份工资都不能让你买得起房,就不用计较有多大差价了。
瞧瞧,在金钱面前,我们并不能做到多么超凡脱俗,但可以在某个范围内,往下能够兜底儿,往上突破不了高线,那就由着自己性子来吧。
这涉及的是我年轻时较少有的一种思维模式:阈值。
这个听起来有点唬人的字眼,说的是某种状态或某个系统的临界点数值。通俗点儿,就是一捅就破的那层窗户纸,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明白了阈值是多少,那么在阈值范围内的事,就可以相对自在从容地对待之,所以说月薪八千和一万二没有差别;也就可以做好随时突破阈值的准备,比如突然有了一份工作的薪金高到可以让你买得起房,那就不要再唧唧歪歪啦。
首次知道这个字眼,也许是未到那个岁数,我并没有多大反应。再次听到,是关于疾病的一个譬喻。假如人每天吃一百块糖就要得糖尿病,那么在九十九块之内,你可以撒了欢地吃;可一旦你吃到一百块得了糖尿病,以后别说降到九十九块没一点用,就是少吃六十六块都恢复不了健康。
有了阈值思维,你就不再把数字当作匀速等差游戏,有时候两个数值相差好几百几千都没事儿,有时候仅仅差一个点,就再也悬崖勒不了马。这样的话,反倒可以节省你的许多心力,生活中的大部分数据,大可不必时时处于算计状态;而那个关键的临界点,怎么在意都不过分。
仅仅用阈值思维来权衡那点儿可怜巴巴的收入,未免大材小用了。再引用一下缪哲老师的名言吧。若干年前,说到一个与他有某种关系的人,尽管我知道有失礼数,还是忍不住问他:你说那是不是个傻逼?老缪淡定回复道:那是个分寸感和进退感都很差的人。套用这个无比精准的定义,傻逼最欠缺的,就是阈值概念,做人做事屡屡过火,频频过度,突破了别人心目中的阈值,而他自己毫无意识。
人过三十,最应警醒的,就是这种边界感。
有了明确的阈值范围,就可以找与自己阈值相同的人共振,哪怕一句话不说,也能在一起厮混一辈子;反过来,如果阈值不同,那就真是说半句话都显得多余,共处一秒钟都是噩梦。
这世界由不得你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一旦突破阈值,就要有“再也回不去了”的心理准备。一旦从量变到质变,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认账,再死乞白赖也没用了。
没有在人家的阈值范围内,就不要强求同频,也不要愤世嫉俗地说对方凭什么厚此薄彼。所谓识趣,就是要知道,自己还不配。
一个成熟的人,则要努力扩大自己的阈值范围,也就是包容度:怒点不要那么低,让别人动辄得咎;匹配度不要那么狭窄,满世界都找不到与你榫卯对接的人。
再说回八千和一万二的那次对话。十几年前,许多人努把劲,踮踮脚尖,是可以凑得出首付、付得起月供的,而到如今,买得起房的临界点,对于九成九的年轻人来说,都已经高高在上永不可攀,那突破这一阈值的责任,就由不得我们这些个人来承担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能转移给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多想无益,由他去罢。
三十五岁必死·之七
当二八定律变为二和九十八
改革开放刚刚起步的时候,许多人是靠从南方倒卖电子表、录像机、摩托车等物件挣得第一桶金的。这些东西中,有的需要专门的运输方式,或者买卖做大的有自己的渠道,而许多就纯靠人肉背扛,大包小裹,坐几天几夜火车,吃不饱睡不好的,往往连个座都没有,路上还有被查被抓的可能。
这其中,尤以小巧玲珑的电子表最易上手。
为什么他们甘冒其险甘受其罪?因为能赚钱啊。
为什么能赚钱呢?因为有价值差。
分析这三个字,可以拆分为“价值”和“差”。首先,电子表有价值,那年头,多少大人小孩对这种高科技迷你宝贝爱不释手,戴块电子表的人简直烧包得不得了。
其次,南北两地之间有差,南方可以一麻袋一麻袋地批量采购,几毛钱一块,运到北方,就可以一块一块地零散出售,人们趋之若鹜,一块能卖十好几块钱。
价值差,是人过三十应该持有的一种常备思维。
有的时候你自命不凡侃侃而谈,以为自己表达的东西很有价值,但如果知道自己发言所针对的人群,已经具备了跟你同样的见识,人家掌握的东西比你还要深刻有趣,你那些眉飞色舞说出来的内容其实了无新意老生常谈,就应该学会及时地闭嘴。这是只有价值没有差的情况。
有的时候你自我感觉鹤立鸡群,高处不胜寒的落寞让你有了独孤求败的感觉,而事实上只是周围所处的环境太LOW了,你依然是井底之蛙中的一员,仅仅蹦高了一点点于是看到的天大那么一圈而已,就应该警醒让自己生活在一群二傻子窝里毫无快乐可言,赢得这些二杆子的赞美和艳羡毫无成就感可言。这是有了差但没有价值的情况。
于是,逝将去汝,适彼乐土。
何谓乐土?真正有价值的所在,能体现你价值差的去处。
应该说,价值差思维,很好地帮助我在三十几岁、面临一些十字乃至米字路口时,做出一些取舍和判断,确定了自己奋斗的方向。
同时,也让自己有了老实谦卑的自觉,因为已经知道自己并非怀才不遇,“价值”和“差”很少两者兼备,甚至常态是既无“价值”也无“差”。
从事图书出版这个行业,价值差思维也让我受益匪浅。判断一本书是否可以出版,“价值”和“差”成为最好用的参数。没有价值是一种平庸,没有新意同样是一种平庸。
这实在是太有压力了,所有从事精神产品生产的行业——如今叫“创意产业”——并不像日复一年的种粮食,追求的还是老味道,也不是精密精益的工业生产线,超出规范就是不合格,你只要重复,就没有价值。问题是,先人和前辈的智慧成果就摆在那里,想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也得先爬上去,可资质稍差或勤勉不够的人,单是消化现有成果都来不及,哪里还有你“价值差”的份儿?
光阴荏苒,改革开放已经过去四十多年,国人已经弃电子表如BB机,人类也进入了需要让机器为自己留份工作的地步。
当我们的年轻人毕业即失业,不得不用考研考博来缓解就业压力的时候,一些经济发达的国家也开始有了“无条件基本收入”的做法:政府从社会保障支出中拿取部分配额,作为公民的基本收入分发给每个人。也就是说,你什么都不用干,就可以有一笔基本收入。
据说,这笔基本收入,不仅仅能满足一个人的基本温饱,还要让你有余额进行其他消费,以免整个社会失去消费驱动。瞧瞧,真是把你伺候得好好的,你不单要让自己活着,还得起到经济活动润滑剂的作用。你好像只剩下这种用途了。
人类,只能沦为按组织规定辛勤操作的工蜂和维持社会经济运转的润滑油吗?我们可是万物之灵啊。
是的,万物之灵,肯定还有价值,但跟机器相比,已经没有“差”了,甚至比机器还差。
社会学家惯常使用的二八定律——在任何一组东西中,最重要的只占其中一小部分,约百分之二十,其余百分之八十尽管是多数,却是次要的——发展到当下,也已经由百分之二十和八十,变成了百分之二和百分之九十八。
如何让自己跻身那百分之二?如何体现出自己的价值差,而非可以被随意替代的城市机器中的一员、经济动物中的一个统计数字?
这可能是我们当下的残酷命运,并不比当年扛着一麻袋电子表挤在绿皮火车行李架上还被人蔑称为“倒爷”的人更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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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读库主编·张立宪
个人订阅号:六格拉底
原标题:《三十多岁的人最缺什么?》